「弘冀哥哥。」
李弘冀准备离去的步伐硬生生止住了,他回头,只看见那碧衣之人含笑地徐徐走来,让他一瞬间恍若梦中。
上一次听他唤弘冀哥哥,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了……
从自己及冠开始,李从嘉便改口称皇兄,前不久从战场回来,更是一口一个太子叫得疏离有礼,如今再听见他唤起自己的名字,心中竟是难以言明的复杂。
及近了便闻到往常的紫檀幽香夹了些淡淡清欢酒气,再看来人目光迷离面色微红,显然是醉得不轻。
他掩去眼中的复杂神色迎了上去:「怎么醉成这样,我差人来送你回去。」
「弘冀哥哥莫急。」那人依旧笑语盈盈:「可否过从嘉府上一叙?今日不知怎么的想念得紧。」
饶是李弘冀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忍不住眉头一跳,六弟今日…当真是醉得神志不清,连这般类似撒娇的话都说了出来……
这般思量着,李弘冀却嘴角一弯应了下来。
李从嘉果然是李从嘉。
李弘冀看着那碧衣之人垂首貌似随意地胡乱拨动琴弦,指尖流泻的淙淙乐声却方寸不乱,无论何时都不失仪态,天生的贵胄。
李弘冀忽然觉得有些烦躁,连那千金求不来一曲的响泉天籁都听不进去。
曲毕,李从嘉将响泉放在石桌旁,看见对面的人心不在焉的模样,唇边的淡笑难以察觉地苦涩了起来。
「夜深了,臣弟派人送太子回去吧。」
李弘冀回过神来,眼中惊讶:「六弟不是有话要说?」
「是臣弟唐突了。」碧衣之人虽面上微醺,重瞳却恢复了几分清明,垂眸黯然道:「太子殿下日理万机,定不若臣弟这等赋闲之人清闲,请回去好生歇息。」说着便要唤来下人。
「无妨。」李弘冀起身止住他:「今日我无事,况且你我兄弟二人也确实是好些日子没有坐下来好好谈谈了。」
看出李从嘉的迟疑,李弘冀将他轻轻按回石凳上说道:「方才我只是想着六弟许久未去我那流风亭小憩了,并非心系国事,六弟乃是太高看我了。」
被不由分说地按回石凳上的李从嘉愣了一下,沉吟道:「流风响泉...的确有段时日未去了……」
李弘冀见他似在沉思又似在发呆,想着现在说不定是解开二人心结的机会,忍不住开口。
「六弟...不知是否我多心……」一向行事果断的太子李弘冀竟也有犹豫不决的时候,话出了口又不好咽回去,他小心斟酌着用词同时仔细打量对方神色:「你...最近似乎在躲着我?」
李从嘉一只手肘撑在石桌上,袖子随动作滑下露出一截清绝腕子,他用手抵住下颔不答反笑问:「弘冀哥哥可知世间最可怕之物为何?」
李弘冀虽不如李从嘉惊才艳绝,但也算得饱读诗书之人,可生于帝王之家万人之上极少有能让他害怕的物什,他沉思良久吐出一个字:「死。」
碧衣之人却摇头:「生老病死乃是天意,非我等凡夫俗子可控,因而只需听天由命,不足为惧。」
李弘冀想着今日六弟喝醉了因此说话无所顾忌,却不知他兜兜转转到底想说些什么,只得暂且按捺下内心疑惑接上对方话茬:「那么六弟以为是何物?」
李从嘉沉默半晌,抬眸看着他淡淡道:「人心。」
李弘冀暗吸了口气,那人一目重瞳如炬,眸色深重宛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,好似要把他溺死在那泼墨山水里。
李弘基这才意识到,李从嘉没醉。
李从嘉从不会醉。
「世间最为叵测莫非人心,藏在皮囊下不为人知,又最为嬗变。」李从嘉自顾自说着,白皙右手抚上对方棱角分明的面容,笑靥如花。
「所以我们都赌不赢人心。」
——弘冀哥哥,你我都赌不赢。
谁先貌似无意地拉开了距离,又是谁不闻不问任他一手筑起了隔阂。
流风不再,响泉空鸣。
「太子殿下!安定公……」
李弘冀抬手止住那人话语,下人察言观色悄悄退了出去,他放下笔,桌上一个「国」字龙飞凤舞。
容不下的,又岂止那一场夜雨未霁。
在迷雾中暧昧不明的情愫,终究被长风吹破,飞花四散,空余流风呼啸而过。
六皇子安定公隐居山野,自号莲峰居士。